余光杂誌 吶喊、颓废、摆盪—伍佰专访 1995.08
我问伍佰:「都不看路,怕不怕撞到墙?」
伍佰说:「一定会撞到的嘛!重新来过就好了啦!反正我没什麼好输的,大不了回去卖檳榔。」
第一次真正认识伍佰,是去PUB听他唱歌以后。
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位国内的歌手,能像他一样使台下观眾沸腾到那种地步。国内偶像歌手当然不乏一堆小男生小女生叫著把他们推上顶峰,然伍佰的听眾大多是心智成熟的成年族群,白天都是日理万机的紧张都市人,晚上一让伍佰歌声当头罩下,却全然不设防的把自己彻底解放,在震耳的音乐声中,个个都成了狂人。 是伍佰的音乐太具煽动性了?还是来听歌的人都太过滥情?或许都有一点。但场场爆满的盛况令人哑然:固定支持捧场的歌迷在每星期五晚上死忠的站上四、五小时,不到凌晨3点不肯离场;伍佰只唱国语和台语,台下却有一堆外国人摇头晃脑的努力唱和;票价不断涨高,人们依然定时报到…这些现象绝非偶然的巧合能促成。彼种奇特的「伍佰效应」已
经在台北持续了一整年。
在这一年中,伍佰先发了「浪人情歌」国语专辑。裡头的「来不及」、「牵掛」、「继续堕落」、「浪人情歌」、「199玫瑰」都是在PUB裡头极受欢迎的歌,往往令乐迷们尖叫不能止。这次伍佰发台语的Live专辑,更不知会使多少人争相收藏。据说录音的那天晚上,许多人买了票却挤不进去,我所听说最严重的「谣言」是,PUB长在光復北路,排队的人潮竟一直沿著南京东路排到復兴北路去!
或许你们要说,伍佰或是伍佰的音乐,关你们西洋杂誌什麼事呢?你们不是不报导本土音乐的吗?
是的,大部份时候,我们是不报导的,除非有那种杰出得不得了的音乐或特别得不得了的艺人,让我们觉得,不报导是不行的。所以我们这次做了专访,在城市紧凑节奏中挣来半小时坦然相对,许多伍佰的话到现在看来都还触目惊心………
问:我看过一些其他杂誌对你做的报导……
伍:不要相信他们!
问:他们通常把你的音乐称為台湾蓝调,那麼你自己怎麼称呼你的音乐?
伍:就是伍佰的音乐。
问:它的名字就叫伍佰?
伍:它是一个过程啊,刚开始玩音乐的时候,总是不知道自己要干什麼,只是觉得好玩,那个时候受的洗礼就是西洋音乐的洗礼,但是自己又是一个很坚毅不绝的、这个地方的个性,所以自己就会莫名其妙的做 一些不太成熟的音乐,虽然人家认為很好听,可是我觉得那是不成熟的。
问:你指的是什麼时期?哪些作品?
伍:譬如说第一张作品啊,可是它又有不成熟的趣味,就好像我去看那个垦丁 Woodsttock,我觉得他们都很不成熟,但是他们都很年轻,所以又觉得很好玩。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我身上。那个时候我说我要做蓝调音乐,因為我觉得台湾音乐不好听,我要做这样的音乐比较好听,比较深入比较怎麼样,后来发现说,这样讲也是可以,但是好像还有更深入的东西可以做,例如说怎麼去做出属於自己的,还有这个土地上的音乐。
问:我还看过一篇报导,说你后来不玩外国蓝调是因為梦见自己是个黑人?
伍:对,黑的发亮,第二天我就不弹了,觉得我再怎麼弹我都还是一个黄种人啊,我干什麼。
问:你觉得自己玩外国人的音乐是不应该的?
伍:不是不应该,是….不必要的。
问:可是你并不能否认你音乐的根是来自西洋的,对不对?
伍:我也不能否认我们穿的衣服都是西洋的,住的房子、开的车子…….
问:当初你是怎麼会想把一些台语老歌唱成摇滚乐的?怎麼会有自信认為它能是个好东西?
伍:当初做这个东西其实是有点被动的,我改编那些台语老歌的时候,其实是因為,我要去PUB表演,可是我没有那麼多歌,所以说我必须去生很多歌出来,然后让我自己每天有新的东西可以唱,让我自己可以保持那种兴奋的状态,让下面的观眾可以有新的感受这样子。自己写歌总是有一个进度存在,不可能吧…一下十首二十首,那,有一个很简单的方法就是改编,你改编英文歌没意思,所以我就改编台语老歌,小时候常听这些歌嘛!其实我还没有接触什麼有的没有的时候,刚开始都是听台语老歌,在家乡就常听,秋风夜语啊什麼的。所以我就会把那些歌拿来改编啊,改编那个时候的生活、感情,那麼它们就会一直被唱,一直被唱,这些歌就是因為这样子都留下来了。其实有很多人都在做改编这个事情,在PUB裡面你会看到很多Band都会改编一、两首,但是他们不会做很多,因為他们认為西洋歌也可以吧!可是对我来说,可能改编这个会让我持续下去,会让我继续演奏,然后他就会改变风格,啊然后就又新一点,又新一点,下一首会怎麼样,下一首会怎麼样,愈来愈好玩。
问:你觉得它会一直改变就对了。
伍:它会改变,可是还是有一个限度,要不然就会变成没有骨气了。
问:那你觉得台语老歌原来的气味,你喜欢说气味嘛,它原来的气味和你改
编过后的气味有什麼不同?
伍:其实骨子裡是一样的,就像以前的人最ㄆㄚ的是骑铁马,现在人最ㄆㄚ的就是骑摩托车,可是那速度感基本就不一样,所以我们这个时代当然会做这种东西出来。
问:这是一种时代的感觉。
伍:对,时代的感觉。
问:在你第二张专辑「浪人情歌」裡大部份都是情歌,那些情歌都是你自己的故事吗?因為这牵涉到你写歌…
伍:跳过去(笑著摆了摆手)。
问:為什麼每次讲到这个就要跳过去?没关係,第二个,你是喜欢流浪的人
吗?
伍:我不喜欢流浪。
问:那你喜欢安定?
伍:安定不下来。
问:你喜欢安定又安定不下来?
伍:找不到地方。
问:為什麼?
伍:可能我住的地方都没有改变吧!但是……
问:心境上是在流浪吧!
伍:应该是这样子。
问:可不可以讲的具体一点?
伍:我觉得这和我离乡背井是有关係的,第二个,好像我只知我爸爸、我奶奶、我爷爷,之前的我就不知道了,就是说我的家族,他们没有族谱,没有说啊我们就是世代在这边,没有,不是,他们从哪裡来的,我不晓得,所以一直都有有一种….那种…浮动的感觉吧!
问:找不到…根源?
伍:对!扎根的感觉。那,到台北来,自己会一直想跟这个环境对抗吧!又不想让自己成為这边的…虫,妳知道吗?但是,你又必须待在这边,所以常常想到家裡的事,但是又不想回去,所以说这是一个很矛盾的事情。
问:在你发第一张专辑时,你说「爱上别人是快乐的事」,可是第二张「浪人情歌」裡,好像又呈现出悲伤的一面,為什麼?
伍:其实我在出版一张专辑的时候,不太会去限制说我这张专辑要怎样怎样 的,我只是把我当时的感受写下来。那,「爱上」那时候是觉得自己是一个…土土的小孩子,没人理,所以说就有一点点…愤世嫉俗这样子。 然后有一点点发洩,有一点点挑衅,像「没人爱的女孩」啊那种,其实是一种自我嘲解的方式吧!
问:為什麼把它写成女孩,你说这是一种自我嘲解,為什麼这首歌不叫「没人爱的男孩」呢?你是男的啊!
伍:没人爱的男孩…这未免太悲哀了吧!(笑)…然后,第二张的时候,就不想那些事情了,想的是另外一个东西,像梵谷,把耳朵割下来的那个梵谷有没有,他的画也是有分什麼蓝色时期啊,忧鬱时期,还有什麼阳光时期,或许这可以解释為什麼我做不一样的作品,因為在不同的时期。
问:你可不可以谈一谈「继续堕落」这首歌,像这样的歌在戒严时期是会被禁唱的,现在是没有问题啦!….
伍:它是这个专辑的,我自己给我自己的一个楼梯,也就是藉口,让自己摆脱责任的藉口。
问:什麼责任?
伍:让自己摆脱责任的藉口…对爱情的责任。
问:通常写一首歌的过程是什麼样子?
伍:先有律动,就是整个事情的律动,就像风雨要来的时候,心情就会翻滚,那翻滚為什麼,就会想要把它写出来。有时候来了就是来了,像「浪人情歌」,公司在开会的时候,我就坐在旁边写,一下子词曲都写好了。 问:你的脑海裡有那些旋律是不是?
伍:脑海裡面就出来啦!「秋风夜雨」是我梦到的,那个编曲方式是我梦到 的,就….失眠,就睡,又好像没有睡著,然后天亮了,还是没有睡著,睡一会儿然后又起来这样子,然后就好像有「噠噠噠噠噠噠…」(「秋风夜雨」伍佰式的前奏),爬起来,真的还没有醒你知道吗?勉强刷刷牙就去练团了,大家来来来…,但是还不知道要唱什麼歌,就只知道那个前奏,那个感觉,然后弹弹弹…,我就唱出来了,我自己都会起鸡皮疙瘩你知道吗?唱出来了,然后就把我的团员弄得很爽很High这样。 问:我记得你有一阵子很爱看书,那些书影响了你的主要思想?
伍:我那时候看了很多村上春树的小说…蛮好玩的。其实我这个人是有一点点…高拐,妳知道吗?我看一看那个小说以后就不敢看了,因為愈看愈嫉妒,都被他写光了,这些东西…哇塞!看起来就是我一直有慾望想写的那种东西,可是都被他写出来了,然后我就愈看愈心虚妳知道吗?我觉得我不要再看了,我应该要自己写了。所以我后来都不太看,只要偶尔拿来翻一下这样子。
问:你觉得那对你影响很深吗?还是在你没看书前你就和村上春树很像?…
伍:基本上我不会,拿书来 Input,然后 Output 成音乐,是因為它是书,我看书,至於Output是另外一回事。
问:那你的Output裡面到底有没有「他」的存在?
伍:(笑),不知道哪!我期待有人来跟我讲。…让自己更平静一点吧?他,他是有那种…什麼事情都看得淡淡的,然后用比较幽默的方法去詮释它。那,这个可能会把我以前那种暴戾之气…那个叫ㄌ一、嘛!对哦?暴戾之气可以少一点。
问:你以前有暴戾之气吗?
伍:思绪上。
问:愤世嫉俗?
伍:很搞怪,会衝。
问:你觉得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是什麼?
伍:生命裡最重要的东西…(想),如何有明天。什麼事情都一样啊,我希望 一直有做下一张唱片的机会,我希望可以做很久。就是求生存就对了。
问:你新发的这张台语专辑是因為PUB裡面的听眾反应很好才做的吗?
伍:其实在「浪人情歌」这张大部份是我的意思,公司不太赞成,歌迷们也不太赞成,是我自己要出的,就出了。那这张,是他们要的,我是有点不太甘愿啦!说真的,因為…不太喜欢去满足别人,满足了你们以后,那,我还能干什麼?就好像「少年耶!安啦!」那张出了之后,大家都说:伍佰,你现在赶快去出台语唱片,我才不要啊!我出台语唱片会是什麼样我自己已经可以预期得到了,我干嘛还要去做那个对自己没有什麼波涛汹涌的事情。倒不如往一个未知的路去跑。所以说这个台语专辑我当然知道你们很兴奋啊!就像我今天去听那个陈昇「鼓声若响」,好像现在社会就是需要这种东西吧!那我就觉得自己有点不齿,為什麼我要去做大家都喜欢的东西。但是这个社会裡做音乐的人是有限的,当你有能力做一种人们渴望的东西,那就变成不是為自己活,要為别人活,那就好吧!给你们吧!但是你们还是要给我机会做自己的东西,这是一种条件交换。
问:你的第三张专辑将在十二月发行?
伍:原本是预定在十二月,但是后来又弄到三月。
问:為什麼?
伍:我不知道,他们唱片公司有他们的计划,我自己是说十二月,但是他们说三月发会比较好,对音乐这东西我专业,对发行我不专业,所以交给他们去做,只要有发就好,我是不会在乎隔多久。因為到最后我认為音乐是音乐,唱片是唱片,唱片是一种生意,唱片是一种手段,但是音乐是一种玩乐,我要做玩乐的事情,我要做把我生命燃烧起来的事情,但卖唱片这事情燃烧不了生命,没有用的,你们要什麼时候发随便你们,反正我十二月会把唱片做好。
问:七月发的这张台语专辑大部份是老歌吗?
伍:大部份是老歌,一半是自己的歌,反正都是有新的感受就对了,我认為至少是这样子。
问:那下一张创作专辑和「浪人情歌」有什麼不同?我不知道你已做到那裡了,但是能不能大略告诉我一下?
伍:讲这种事情都是不太负责任的,因為我除了有坚毅的个性之外,我还有 「善变」的个性,我会被自己搞毛妳知道吗?所以现在预定是这样子啦!我下一张创作专辑出来的时候,要不然就是很怪的那种,就是让那些喜欢第一张,不喜欢第二张然后又一直骂我的人,我就把他们打一个嘴巴说,你看看我现在做的事情。要不然就做一个很不在乎的,一张很不在乎的歌。大概是这两个的中间抓一个平衡点去做。
问:你在七月要开始巡迴演唱,是公司安排的还是你自己要的?
伍:演唱是一直在演唱啦!我每个礼拜都在演唱啊!讲到这演唱会我又有点不齿了…
问:你又不齿了?
伍:对,因為每个礼拜我都在那边唱,你们去年就该来录音了,干嘛搞到现在才录音。对我来说,我是一直在唱,只是七月為了配合唱片宣传,所以弄了个名目叫「巡迴演唱」,那个名目是一个啤酒厂商赞助的,他们给我们一笔钱,然后我弹「素兰」的时候就用那个刮吉他这样…(笑)
问:你自己以后想不想办一个大型的演唱会,向那些外国艺人办的那种?
伍:那个到时候就算我不想办人家也会硬把我抓去办。
问:你自己的意愿是….?
伍:(想)…我还有一个很高拐的个性(笑),就是我只想的到下个礼拜的事,不会想太多,妳知不知道什麼叫追打?就是一边追一边打,没有看路…
问:怕不怕撞到墙?
伍:一定会撞到的嘛!哭一哭就好啦!重新来过嘛!反正我没什麼好输的,大不了我回去卖檳榔。
问:可是如果你一直碰壁,你是不是在浪费时间?
伍:喔,我觉得不是,我觉得那是太好的经验,我碰过太多次壁,从我组团到现在,我根本不知道我会变成现在这样子,要是我当初知道,那我刚开始组团,脑筋就会有点不好妳知道吗?可能会挑剔组员哪裡不好、挑剔场地啦!其实组团,就是大家一起衝,有问题大家一起解决,要不然就不好玩了。 问:你自己有没看过外国艺人演唱会的经验?有没有比较喜欢的?
伍:Sting的不错,Scorpions的很烂,…我都讲烂的好了,想到的都是很烂的,还有谁…PhilCollins,我不知道為什麼观眾都站起来跳舞妳知道吗?除了有一首歌例外,「Sussudio」,因為那是我学生时代很喜欢的。
问:你為什麼觉得他的演唱会烂?
伍:我不喜欢他的音乐。
问:那為什麼要去?
伍:我去看他们搞什麼鬼。人家给我票啊!还是贵宾席,不去都不行的样子。
问:Bon Jovi的演唱会你有去看吗?觉得怎样?
伍:有,有去…那时候在恋爱,都没有在看,已经忘记那天他们在唱什麼了,只记得那个女孩子的手而已。
问:你讲的我都可以写喔?
伍:你写啊,你写啊!管你的,反正我又不看。
问:常听到你说「摇滚就是革命」,要革什麼的命?
伍:讲到这我就觉得很丧气妳知道吗?因為我讲太多次了,一个实话讲一千次就变成假话了。当初讲这话是真的这样想,那后来,后来就不应该想太多,就去做就好了。现在是一直在讲这个事情,虽然生不出两三隻小猫,没有用,现在我还是这样想,可是革命不要讲太大声。要革命了以后才把它讲出来。所以我觉得我要继续做好的音乐,而且是串通好很多人一起做,还有不要拒绝媒体,要去,我想张菲那个「音乐教室」如果是我和陈昇去,会很不一样。就是要去,把局面扳过来。
问:你演唱的频率很高,唱的曲目又差不多,会不会唱唱会觉得烦?
伍:会啊会啊会啊!可是一看到观眾,他们实在太可爱了,所以我一上台那种抗拒就会又没有了,说真的我很喜欢我的听眾,他们真的很可爱,有时候我本来没心情唱,当练团那样上台,也没什麼表情,可是一唱了以后,又会被我们自己做的歌弄得兴奋起来,然后就….又来了。
伍佰叫的三明治其实早就送上来了,可是他一直顾著讲话,没想到要吃,这时谈话已经告一段落,他才动手吃起来。吃了几口,他又像突然想到什麼似的说:「其实到最后,我认為,做音乐并不是最重要的,最重要的是你怎麼去过你自己的生活。」
伍佰的过去并不快乐,但是他现在笑得很灿烂。伍佰还很年轻,他还有好长一段日子可以好好努力,把生活过的更有意义。在台湾,可以做 Live做的让那麼多人抓狂的,他是第一人,以后他能不能有更好的表现,全看他自己。我很清楚,他的观眾都十分忠心於他,支持的人,不怕没有。
希望伍佰能够一直保有他坚毅、「高拐」与善变,那是他之所以能在舞臺上发出光热的最初和最终的原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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